秦云龙知道他在硬气什么，觉得自己是他妈的英雄是吧？他拍着床骂道：“这仗能打我会不打？抢的都是老子的地盘！”
“军事会议白开了吗？我们哪来的胜算！”直戳秦战脊梁骨，“你忍心让你手下那些兵跟着你去送死？”
秦战凝眉道，“军人可以随着我们一起撤走，但军人的亲属、普通百姓，一个城，一个省，逃不掉。”他看向秦云龙，“军人的职责是保护人民，若弃民而走，有何面目苟活？”
“别搬那套大道理来压我，”秦云龙敲着床头的铁桌，“这支军队是老子真枪实弹尸山火海里干出来的，它姓秦！属于我！”
“你这顶帽子！”他下巴指向秦战，“给我摘下来！”
“——也是我给的！”
“这场仗打不打，怎么打，还轮不到一个‘少帅’做主，咳咳。”太过激动，他弓腰咳嗽起来。
秦战上前扶了一手，军服袖中露出一截宽大，年轻有力的手腕。
从秦云龙余光中晃过，这是他花了二十年塑造出来的人，所费心血不比那支军队，不比那枚总督徽章少。
是毕生的艺术，不能再重来了，因而难以容许瑕疵和遗憾，将珍重也掩埋得很深。他对他的狠厉、冷酷，只是伤及表面的刀割火燎——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弃他。
他能感到，秦战早把他这种心思看得很透，怎会不呢，秦战是这样聪明的，是像他的。可惜父子间永远无法认同彼此的人生。
秦战过去那样有恃无恐，是笃定自己不会动他，秦云龙暗暗地想，但儿子犯了个致命的错误，他曾教过他的：死于情下，堕入爱障。
还是太年轻了，留下根软肋让人打。秦云龙鼻腔里出了声气，不屑的表现，他也轻易看穿了秦战，这就是做父子的好处和坏处。
十七军番号被褫夺。秦战成了空头司令。袁成毫也坐了坐冷板凳，秦云龙忌惮他在军中的声威，只能文火煮青蛙，不急在一时，却因此又提用了秦老浑来压制抗衡，煞煞这和太子勾连的老臣的威风。
过后这几日，秦战还凭着那两袖清风四处救火，平息工人们的愤怒，打碎牙和血吞。
他不要言余矜跟了去，言余矜是在三哥那儿读了报纸才晓得：他去工厂，因为戴了只翡翠领针——也是当初言余矜给的东西改的——被工人骂“你的扣子都是银子做的，你的人民却吃不起粮，你和我谈民生，你配吗？”
钢印醒目地印成副题，整个奉天都在奚落他。
总督府还是拿出了说定的三成赔款。拖到现在，尤其是商会现今被顾灵辙横空插上一脚，秦云龙也想出点血了结此事。
可惜当初秦云龙派的人搅了局，导致如今查不到证据指控顾灵辙扰乱和谈，吉顺昌就铁了心赖账。
顾灵辙做事从不怕见血，有底线的人干不过没底线的。他雇人强行冲破政府封锁，把工人守着的货物抢运了出来，打伤了一些工友，余下的见状也就不敢阻拦了。
行凶的虽被军警抓了起来，也只是不痛不痒，交了保释金就能走人。秦云龙才从顾家、顾家一派的中央银行、中资会拿了不少好处，犯不着为眼前这点蝇头小利得罪人。
他固然可以承担下所有民运赔款，可如此天然的机会，正好用以削弱秦战。
秦战的外祖父给他留了一笔基金，若是一笔一笔挪用尽了，往后就再无什么凭恃，只能乖乖听话，或是四处去求人。
那晚，顾灵辙还派了一列车队往言余矜宅邸送东西，不收便径直停在门口不走了。显然为了恶心人而来。
四平街那样繁华的地段，吉顺昌的百货公司也开在那儿。大张旗鼓，生怕旁人不能尽晓得了去，四邻、路人指指点点，说言执行长原来和吉顺昌勾连一体。
也为了那份报纸，言余矜气得一点饭都吃不下，叫水方直接把那些皮子摆大街上送人，没人要就放火烧了。
水方隐隐觉知顾灵辙做了不好的事——到底把和秦战的矛盾牵连到了先生身上。然而在他心里是各打五十大板的，甚至还要更怪罪秦战些。
顾灵辙派人带的信他再也不看了，和那些支票——水方原来想烧掉，一念之差，想起那双雕着花纹的英国皮鞋，就一并收进了针线盒子最底层。紧紧压住，像压实某种说不清道不明，粘牙的心事，他的心事是年糕一样，那样的白那样的软，那样的死物。
秦战回到言家后，两人不可避免地吵了一架。起因是言余矜不要他动那笔基金，“你才廿十的年纪，还没有进项，我怎么不能帮你付这笔钱？”
“难道我往后遇到什么都来找你吗？”秦战的自尊决容不下。
言余矜似乎听出什么，他浅浅地“呵”笑一声，“你觉得受了轻视？那我呢？你什么也不许我帮忙，自己在外头受罪，也不说，你拿我作什么？”
他甩出前一阵子和出版商签的再版合约，仿佛是为了争一口气，“再来两个你我也养得起！”
“你不是喜欢吗？这些诗倒背如流，统统送你了，以后版税都是你的！”他恨恨地坐在窗前，面对风中熹微一根蜡烛，咬铁丸似的硬要咬碎了撑住。
秦战随手拿起一支灯罩，盖在蜡烛上，那是暖黄色的，可是月光是那么幽蓝，还是染出言余矜半边忧伤的曲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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