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已过了晚饭的时辰,陈家兄弟才摆碗吃饭,二人从不下厨,饭菜都是陈林从外头端回来的。
自从上回大吵了一架,陈穆常会连日工作到深夜以得一日早退。陈林则照行其事,二人如猫捉老鼠般,一个藏一个查,陈穆即是捉住了他的反动行径也不敢重责,生怕再挑起战火。
饭桌上,陈穆总是欲言又止、绕了半天,终于提到:“袁小姐、还有你们那个于老师,最近少帅查他们查得紧,你就别往上凑了。”又为缓和气氛,着意夸了句菜不错。
“袁小姐又怎么了,在你眼里怎么谁都是坏人,”弟弟果然眉毛一竖,没大没小地打了下哥哥的筷子,“那你把肘子吐出来啊,这还是从于老师那里带回来的。”
陈穆听了几乎就噎住了,脸上好似晚霞变色,精彩得很。“街上那么多馆子,你非要去他那里弄,他家肉更肥吗!”
“比馆子好吃。”陈林嘟囔道。
“闭嘴!”陈穆急忙找出银元来,他平生最怕欠人不说,何况还是姓于的:“吃人嘴软!传出去我清白都没了!”
绕是陈林不安分,好歹也只是个中学生,他却是机要的公务人员。若是有心人谗言佞语,讲他们陈家同“嫌犯”交往密切,而他还从未主动坦白过此事,那么少帅且不说,以元帅的性子是定会疑心的。少不得怀疑他是个地下特务。
细细一想,拿钱去又有被“暗算”的前车之鉴,再换张捐款单回来他不如现在就去求少帅军法处置。陈穆左思右想,唯有吩咐弟弟:“去肉店割十斤猪肉,再买只老母鸡回来。”这么旁人最多说是巴结老师罢。
学校收发室中,陈穆戴了顶大檐帽,压低了,遮住大半张脸,轻轻牵着衣领背过身去。
透过杂物影影绰绰之间,见到言喻真打开了装肉的篓子,他心中才巨石落地。
言喻真糊里糊涂的,谁给他送那么一篓子猪啊鸡啊,翻了翻找到一张字条,那字迹同陈林的,丑得一模一样:“我家同你两清了,往后最好不要再见!——穆先生。”
仿佛是他生了霍乱么,送样东西都不敢碰面,言喻真觉得陈穆委实有些可笑。走前便也留了张纸条托人转交陈林:“诚望穆先生携家人修习我校初级硬笔书法课。”
陈穆望见言喻真正要离开,门边却又踏入一人,来人递给了言喻真一封信,对话却听不真切。
身形倒很眼熟,陈穆便额外看了几眼。
“你上回留在壁炉里的东西,自己拿去!”水方一见言喻真,脸就黑得煤油灯罩似的,当初他就觉着老七会带累言余矜,如今果然是了。
言喻真显然没预备到他会找来,仓促将水方拉出门,至一隐秘处,“你小声些!”
水方见他不接,径直将信塞进了他长衫襟口,一通数落:“先生现今跟在那少帅身边,万事都要小心翼翼,你偏偏干这些违法的勾当,叫他怎能不护着你,这不是给他出难题吗!原来你只是淘气的,现在怎么这样自私!”
他句句在点子上,尤其最后那话讲得很重。他们几个是伴着一同长大的,年纪殊异,大带小,教训起来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话。言喻真听了竟有些发怔,才想起自己也这样说过言余矜。说四哥的爱情是一种自私。
他这才觉得自己可笑,爱情本就是私情,怎么,四哥能不能爱倒是要由他来审判?
人有时对某件事过分执着,倒会因此变得冷血无情——他好像落入了悖论,革命的信仰原不是出于大爱,革命的目的原不是解放每一个不自由的人吗?
为何却要铸一座大公无私的囚笼关押他们,以制高的道德准则,以年轻人固有的偏激愤怒。言余矜动辄生出“不合大义”的念头,他便指控他违背初心,助纣为虐。
水方说的没错,他自诩置生死于度外,实则却一有麻烦便往言家藏,受着言余矜默默的袒护。得了便宜,倒来矫饰道德。
那信中是加密过的省委地下人员名单,他们教员宿舍有定期搜查,平日的信息情报往往读罢即烧,唯有这份不行。
言喻真实有难处,但不再开口,他向水方道了歉,两个故人相对半晌,却都说不出则日再见的邀约——总没有合适的时机。
原本如此亲密的人,如今皆像被无形的手隔开了,言喻真隐隐知道,越往后越难,朝不保夕。
战争还没有真正降临。
水方低头搅着手指,他骂了喻真,自己也怪难过,老七是幺儿,在几个少爷中最依赖他。他低声嘱咐,“换季热起来,脱衣还是得缓缓的,少不得染上风寒,我看这边西药也是么,根本吃不起。”
又追怀道:“你总是爱打被子,睡觉不安分,不像先生,那么规规矩矩的……”
“小方哥,不讲了。”言喻真忽然伸出手来抱住了他,这种洋人的举动过于矫情,是嗫嚅含蓄的水方完全想不到的。
他却主动把头靠在言喻真肩膀上,鼻腔一酸:“你要是不犯法了,一定常来看看我们,在外头漂累了就回家。世道太平……还去看灯。”
言喻真肩上留下浅浅一片水渍。错觉那些灯是点在前世了,一个人的童年与成年,竟隔得那样远,宛如两个人生。
病床上的人沉沉睡着,睡相褪去历来的威慑冷酷,便只是个寻常的中年男人,脸皮松坠,仔细瞧,尚有些神韵,会想年轻时大概是漂亮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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