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已经沉进地平线下，只露出来一弧毛边的色晕，红中带黄，一纹一纹荡进云层中去，渐渐与紫色暮烟纠缠不清。
在城市中多年难得见到这样的天，至于南方乡下也孕育不出这幅廓朗景致。高大的牲畜与尘土满面的人，不过都是天地悠悠中一粒沙，如此壮大的山河一璧，却时时压抑在即将被铁蹄踏破的阴影中。
这座废弃的土屋，只是广大北国乡村的缩影，随着近年各派战事频发，国土沦陷外敌之手，黄河以北由于干旱、苛税、抓丁、高利贷而举家逃难者不计其数。
秦战带言余矜去马厩的路上说，辽府虽北，但由于土地肥沃，军政高度集权统一，故而农村的情形尚比此处要好。
言余矜以前从未来过北方乡下。有机会北上总也在大城市的明灯华屋，高等学府中落脚，想到过去听戏下馆子的生活，简直自愧超轶过甚。
说是马厩，其实不过在背阴处用竹竿麦秸搭了一个棚子，里头停一辆驴车，车斗里放着包袱拐杖。
那是头黑驴，额前顶一撮白毛，正不安分地扭动长条身子，甩着尾巴去赶无孔不入的飞蝇，见了两个人，竟哀哀地叫唤，像求救一般。
秦战将它牵到泥坑里打了个几个滚，再拴上它，调整好车头。
言余矜刚听说马厩，本以为能在这里过一把高头大马陌上驰骋的瘾，没成想要来赶驴。真也“此身合是诗人未？”做不成个北疆侠客梦了。
他走近去，见这驴很年轻，突眼长耳，甚是呆相，倒也入眼可爱，“我总觉得驴头和兔子有些像的。”
秦战笑他一声，先跨上驴车。腿长，在车架上颇有些无处可放，一只毡靴蹬在车辕，另一只脚只能垂着，时间长了两腿都会麻。
他将缰绳挽紧，给言余矜一个示意的眼神，“上车。”
车头狭窄，勉强坐下两个人不免要摩肩接踵的，言余矜是为难这个。现下他们关系太微妙。方才在屋里，他甚至半推半就地被秦战扣住后脑深吻，趋势越往**下滑，直到被个硬热的物件顶在腹股沟，才一身冷汗地用手肘抵开秦战。
坐车斗又不像个大男人，倒像小媳妇。他只好伸头一刀地与秦战并肩坐下。
“你笑我什么？”他转身拿过包袱，想看看自己行李残存了多少，也避免沉默的尴尬。
“笑你天马行空。”秦战不紧不慢地控制着小黑驴的步子。
言余矜随口接道：“不然你以为我是个实用主义者莫。”
“那倒没有，是实用主义者也不会跟我走了。”秦战说。余光瞥见言余矜摸出一个烟粉色刺绣锦袋，鼓鼓囊囊塞了棉花，上面两只肥鸟，横竖左右看都是鸳鸯戏水，言余矜的桃花怎么抽刀断水水更流呢，搞得秦战销不尽的愁官司。
又跑出去快一里，他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他：“我看你放在贴身箱子里，就帮你带走了。哪个女人绣的？绣得也不见得好……”
“谢谢，于我是很重要的。”言余矜心思不在这上头，没听出他一股陈年坛水的酸味儿。
当时在大世界，抽着苏月月的烟，他没同她说实话，也是不希望伤她的心。苏成诗留给自己的，确实是传儿媳的首饰。苏家没有儿子，言余矜外祖父离世前，立下遗嘱由大女儿之子继承所有家产，再加上这份传女眷的传家宝，确实会寒透苏月月的心。
她这辈子疯癫郁结的，都是从未挣得过父亲的爱，苏成诗是太太生的，她是堂子女人生的，却也是爹的亲骨肉啊。言余矜曾与她两个搅合在一起，对各自父亲的恨是很大的缘故，所以太明白她心思了。
路多年没修，驴车跑得不稳，言余矜不敢将首饰倒出来，只能向里头虚虚地望几眼，想着那曾是母亲少女时候、新妇时候戴过的，他竟有些温情呆气的笑。莫说三十五六，人就算活到七老八十了，也希冀有份母爱。
他们都说他没一处像苏成诗的，几乎是言子风的翻刻，也曾拿了这理由来阻止他继承苏家家产。只有刘妈爱说，少爷心善是因为小姐，少爷十几岁的脸盘跟小姐做姑娘时可像了。这一想，他就念起苏成诗和刘妈的景况来。
他一会儿有点傻的笑意，片刻又微微蹙起眉望着远处，心思都不经意写在脸上，原本也是因着对秦战不设防，但把秦战看得肝火上头。他狠给了驴一鞭子，驴车猛地加速，言余矜差点儿跌了，只顾着护手中东西。
秦战把右腿跨过去夹住言余矜左腿，伸手扶了一下他，“赶路，坐稳了。”
“坐不稳也可以靠我身上，我又不会说你冒犯长官。”
“你好歹提醒一声！”幸而首饰没落下，言余矜真气得想骂他，涵养和年龄在那，还是忍了，“我看是你不敬尊长，把腿拿开。”他踢了踢他的脚。
他拿年纪说事，一概是为着疏远秦战，秦战冷冰冰地嘲他：“怎么没见你给小辈见个礼。”
言余矜本要脱口而出，说不是送过他玫瑰花，话到嘴边才发觉不妥，心下叫好险，也就答应他：“你说吧，只要是我负担得起。”
他在火车上时，看报上新登了个手表广告，也是瑞士产的名牌，一款雪银和枪黑两色，他觉得雪银轻佻，枪黑慎重，后者压得住秦战年龄，又以为枪黑未免沉闷了些，不愿看到秦战这样内敛，活泼漂亮的年轻人很好的。当初看报时就很想订了送他，却怕唐突尴尬。
“你该有块像样的表了，现在不兴怀表，旧绅士做派，我看手表很好，你以为呢？”
秦战似乎不太看得起这个提议，冷着脸并不说话。言余矜觉得他脾气太高傲，轻易不能讨好的，难道他要一辆小汽车吗？言余矜得卖多少本书，秦战又不缺钱。
他还没猜到，秦战就看了他一眼，下巴指了指他手上的：“就这个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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迟了一点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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