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苑水榭。
石桌上摆了一桌杭州菜。豆腐羹，莼菜汤，醋鱼，叫花鸡，糯米糕。肉是刘妈为他们回来特地买的，家里皆是些素菜。还要先给苏成诗做好斋饭送去，再架新锅为言余矜做。不可给她混了荤腥。
红木餐架上支了口小炉，温着乌镇三白酒。晚来凉风阵阵，刘妈给亭子搬来屏风。
言余矜请几人俱落座，不拘主仆之分。水方斟上酒。言余矜起身道，我自这里去到上海，又将从上海去往北方，个中时节虽异，皆赖各位诸般照料，来日可追，明日可期。明月皎皎为证，言肆先干为敬。
水方不会喝酒，忙跟着少爷抿了一口。
刘妈却与秦战陈穆一同饮尽，滴酒未撒。
一杯下肚，她满脸发红，絮絮道：“少爷从前留在家的书啊信啊、纸字，我都给您收拾好了，还做了一双鞋，缝了件棉衣，若是用得到，可记得带走。我真是老了，你知道我年轻时候，酒当做茶吃。”
言余矜道：“自然用得到，只可惜不能常吃到您手艺了。”
刘妈摆手，满上酒，鞠着身子，先敬秦战，再敬陈穆：“秦少爷，我们四少爷没怎么在北方待过，听说那边过冬天寒地冻的，如今又不太平，到处是日匪，劳驾您多照顾他。我算是代替家里，将少爷托付给您了。”
秦战右手稳稳地扶住她：“难受长辈之礼。”
“受得受得，”她又对陈穆道：“这位少爷也是个俊青年，一看本事就不小，往后说不得多多麻烦。”
陈穆一板一眼地干了酒：“虽然麻烦，但职责所在。”
言余矜一听不禁好笑，这人倒是耿直：“刘妈，我比他们大呢。行了，吃酒吃菜吧。”陈穆别过头，端端正正地坐下来。
几人才发现还未动过的醋鱼已被言余矜慢悠悠地吃掉了小半条。言余矜照顾客人，夹了两筷子鱼肉，蘸了汁儿给秦战和陈穆，抬了抬下巴，让他们尝尝：“酱料清淡，北方口味的话，吃起来或许有些腥。”
套着件粗针毛线衣的秦战低下头吃鱼，头顶在昏黄的布罩灯下晕得毛茸茸的。言余矜欣赏着他美丽的眼睫，不禁心里感叹，还是少年人好。
秦战说：“是有点腥气。”他抬起眼皮问：“我很好看吗？”
言余矜不知他是故意调情，还是无意反问。
但秦战说得很轻，仿佛旁的人都未听到。
“比月好看，比琴好看，比佛好看。比锦瑟更锋利一些，比并刀更柔情一些。”他摆出那副老道的轻笑回答他。
秦战漠然地用餐巾擦擦嘴：“《神应允》第三章第一组诗。”
言余矜挑眉，露出他半边酒窝：“我该给你签个名。”
秦战翻出手掌心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。眼神里好像认真又好像挑衅。
言余矜掏出棉衣内袋的派克，兴致勃勃地在他手心上一笔滑出言余矜三字，少临梦奠帖，又习瘦金楷兰亭行张旭草，清秀不失锋芒。
秦战没料到他西服换成棉衣长衫，还能随身带着笔。言余矜不置可否，这可是我吃饭家伙，他指了指他腰间鼓鼓囊囊的手枪，合上钢笔帽。
秦战摊开掌，是那倒着的水蓝色的“言余矜”。他收回手，指骨修长地并拢着，向他举了举杯。
刘妈已将菜端下去，收净了桌子，让水方把茶同点心摆了出来。
言余矜叼着雪茄卷着雪茄，卷好了递一支给秦战，正要递一支给陈穆，陈穆放下筷子，道：“不抽烟。”
“不抽烟好，尤其是年轻人。”言余矜用边上的炉子点燃雪茄，抽一口味道。又放火上去挨了会，抖抖烟灰，微微有些咳嗽地道。
但陈穆却是没钱，不可染烟瘾。陈穆家里还有个弟弟，平日里有多少钱都拿来存着，给弟弟读书、攒老婆本，抠得军中许多人都笑他婆妈。自己旧衣一年年改，却给弟弟找最好的裁缝。
他为人之克制，正是秦战看重的。
言余矜于是将雪茄放回烟盒，交回给水方管着。陈穆顿了又顿，开口道：“言先生，我可否借下纸笔。”
言余矜望了他一眼，似是询问。
“给家里写封信，寄到的时候，我也差不多回去了。”
“是的，”言余矜动动嘴唇略估了下日子，“叫水方带你去书房，信笺信封都有，他去对过买几张邮票就好了。”
陈穆起身对他道谢，走到屏风角，拿起秦战的与自己的大衣。秦战微微欠身，让他披在自己身上。陈穆脚跟一靠，敬了个礼，走了。
秦战将锃亮的军靴蹬在脚凳上，道，“巴西烟。”
“嗯，一个外国朋友送的，”言余矜手指在烟盒上敲打，“我已给一位经济方面的朋友去了信，他如今在北平，我想他会去奉天的。”
“你三哥言迩南。北平经济署粮配部部长，曾在伯克利留洋，经济学硕士。”
言余矜惊了一惊，笑道：“你们这些人……”不晓得该说聪明还是吓人呢。
秦战也勾嘴角，摇摇头，却说，“前些时候，南京政府派了一个参事过来，在奉天游说，要我们将军队撤至京津翼地区，请了当年北洋的政员来试压，并一直呼吁要见父亲，请他出面商讨。我想，父亲的病事瞒不了多久了。”
言余矜侧首听着，水方一边塞着点心一边端起盘子递给他切成小块后的糕饼，言余矜捻起绿豆糕，说：“子承父业，叔叔伯伯们可不一定服气。”末了拾进嘴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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