邓直惴惴不安，奔到霍霄的营帐处，眼前的情景几乎要令他抓狂。
恍然想起一事，他早年任上阳苑卫尉时，曾听先皇不无感慨地说过，“朕纵聚合大梁十三州一百五十六郡之金铁，抑难铸成此一大错。”
当时大将军樊敬自恃有拥立孝仁皇帝登基之功，居功自傲，结党擅权，车架仪仗墓葬规制公然与天子等同，孝仁帝惊觉养虎为患，才有此一叹。
梁国崇尚武功，铜钱铸成刀形，又称“错刀”，孝仁帝所说的，乃是一句双关句，乃是借错刀之“错”暗指自己铸成的大错。
邓直当时不到二十岁，人还比较愚鲁，愣是没懂圣上的意思，后来主动去询问司徒萧让，这才恍然大悟，心想九五之尊不愧是九五之尊，一句“我错了”能说得这么拐弯抹角不着痕迹的，肚里没点儿墨水都听不懂他老人家在说啥。
霍霄对邓直的判断不错，邓直的确有“好大”的毛病，他酷爱显示自己卓尔不群与众不同，说直白了，就是爱出风头，纵然没读过几本书，也要以儒将自居。
他经常偶然看过或是听过一两句名人名言，只要不太复杂的，便粗略记下，再寻个机会用出来，年轻的邓直私心里暗暗地记下孝仁皇帝的话，想找个合适的场合卖弄出来，可惜此后十多年，他都没有觅到这样的机会，此时此刻，邓直的机会来了，可惜此情此景，大约是没几个人有心情拆解他酝酿了十几年的双关句了。
无数把明晃晃白森森的环首钢刀重叠交错，刀尖顶着刀尖，刀锋贴着刀锋，似巨兽的利齿，散发摄人的寒意，霍霄营帐上的毡布帷幔给划得稀烂，八个棱面均破了个大洞，露出了朱红漆木制的骨架，原本雪白华丽的穹庐此时却像个破烂的灯笼，千疮百孔，四面往里透风，只有顶部仍旧完好无损的，这又厚又结实的毡布帷幔，在百炼钢打造的环首刀刃下，软如丝萝，一割便开。
帐篷外围了一圈精兵，人头攒攒，足有几十号人，将这破烂的穹庐围得密不透风，精兵手中利刃朝外，苍鹰“三郎”在空中低飞盘旋，琥珀色的眼睛中倒映出地上的景象：以营帐为花心，密密麻麻的刀锋朝外戟长，犹如绽放一朵银白的刀刃之花，美丽炫目，却含着百花落尽后的肃杀之气，任何试图靠近这朵刀花的活物，都会被毫不留情地绞杀。
营帐口站满了神情冷漠的士兵，一手执着火炬，一手竖刀于前胸，这些雍州兵久处边陲，愚钝得紧儿，颇有几分不知者无畏的意思，见了邓直这位光禄勋，竟岿然不动，既不行礼也不收刀，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瞪着他，眼神冷漠又戒备。
雍州九镇兵勇悍绝伦，将令之下一往无前，死不旋踵，所到之处连号称“狼师”的敕勒铁骑都要辟易遁走，九镇兵常驻边境九大军镇，四十年来抵御瀚海三狄的侵犯，捍卫梁国疆土，被称为梁国的“铁壁”。
十几口刀锋芒毕露，整整齐齐地悬宕在半空，寒风拂过刀剑，清啸阵阵，尖锐刺耳。
梁国的光禄勋被梁国的“铁壁”对着，这场景未免有几分光怪陆离，邓直感到无比顿挫，同时火冒三丈，一张玉面上阴沉沉的，心中暗骂道：“好一群不通礼仪不知尊卑的西北蛮子！”
邓直刚在心中怒骂完了，营门后像回应他似地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：“你们这帮孙子，大晚上的带人来闯霍将军的营帐，是啥意思？连大门也不敢进，鬼鬼祟祟地后头划划拉拉的，学狗钻狗洞呢？狗仗人势的玩意儿！”
这人是个破锣嗓子，喊声震天动地，在夜空中荡出很远，惊动了几个敕勒士兵跑过来看热闹，围在一边儿用敕勒语指指点点的，往热闹的地方凑似乎是人的天性，无论中州人还是敕勒人均大同小异，估摸着敕勒人也没想到，九镇兵没和他们这交战多年的外族人干上，倒是和金吾卫对上了。
又听得郭吉的声音响起：“本官最后警告你们一次，韩钊，快叫你手下的兵放下刀！你想违抗皇命不成？光禄勋有令，命我们前来抓捕逃兵！”
韩钊未答话，那破锣嗓子又抢着骂道：“呸！什么皇命？少拿鸡毛当令箭，真以为这儿你们说了算了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！皇上老人家教你们窝里斗了？狗玩意儿，你有皇命，我们就没皇命了？”
——你有皇命，我们就没皇命了？
破锣嗓子的无心之言，如一道惊雷，击在邓直头顶，又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。
恼火归恼火，身处梁国权力中枢的邓直却非莽夫，面前这星星点点的刀尖令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，自己对这只军队没有绝对的控制权，自己只能象征性地统属九镇兵，霍霄敢跟他翻脸，并非全由年少无知好勇斗狠而起，更因自恃手下有兵有刀。
长平城里的那位崇尚“无为而治”的皇帝看似漫不经心，随意调拨了两支来自不同系统的军队，让九镇兵和金吾卫共同执行这次迎亲的任务，既令他暗自观察霍家是否忠诚，偏偏又让韩钊带自己的手下相熟的兵马，造成了两个阵营分立的局面，这自相矛盾的背后，存的分明是令他们互相牵制的心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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