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衡还很焦虑，他跪坐在羊寿身边的草地上，问道:“羊大人，霍将军真能救阿冲么？”他在行伍中蹉跎了数十年，老来只落在一个养马小吏上，膝下只有项冲一个儿子，项冲生得如明珠秀玉，妻子又早殇，项衡自然爱若珍宝，。
上阳苑羽林营素来有招良家子教授骑射之术，并从中选擢出类拔萃者为军官的传统。项冲年长后，项衡也想令儿子有个好前程，便让项冲入了上阳苑羽林营中学习骑射，若考核过关，便可正式入羽林营，成为皇帝的亲卫，宿卫宫廷，然而入羽林营这个决定，却为他们父子招来了巨大的灾厄。
“我不是大人。”羊寿叹了口气，随手往篝火里丢了块炭，慨叹道：“一个马监的儿子，原不该生有那样的相貌的。”
夜空中一轮朗月高挂，清冷的月光洒遍草原，草甸早间还是遍地滚金的灿烂颜色，此刻却像是镀了层银霜。
一前一后两个少年走在莽苍荒原上，霍霄昂首阔步，月光柔柔地打在他身上，霍霄背后拖了一道长长的影子，而项冲则轻轻地跟着，他被教导得小心谨慎至极，和霍霄离得不远也不近，这个距离，既能听见霍霄说话，又不会踩着霍霄拖在地上的影子，皇都中权贵如林，忌讳颇多，规矩又繁琐，连踩着旁人的影子都是不敬。
霍霄在西北长大，雍州民风淳朴，郑国公以一介寒卒起家，封公后不改简朴之风，待下宽厚，霍霄自小在军营中长大，并不大讲究上下尊卑之别，自然察知不到项冲的微妙心思，只以为项冲不愿意与他靠近。
走进了胡杨林中，在湖边驻足，霍霄心里无端端憋了口气，故意不说话，只等着项冲先开**待。
面前的湖面平静无波，偶有一两片落叶坠下，才微泛涟漪，霍霄负手等了一阵，看似闲适，实则侧耳注意背后的动静，既没听见项冲出声，也没听见项冲往前挪步，他忍不住转过身子，只见项冲立在一片树荫下，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。
霍霄不动声色，去看项冲伤了的那只手，方才他已仔细看过项冲的伤了，那鲛绡有辟火之能，项冲当时的动作也快如闪电，只有左手三根手指腹烧出了一排水泡，只是轻伤罢了，但从方才到现在，项冲却未吭一声，着实令霍霄咋舌，真不知项冲是麻木还是孤狠。
他能感觉到，这个少年沉默乖顺的漂亮躯壳下，埋藏着倔强的灵魂，说跪倒就跪倒，却不肯示弱，一口一个“回将军话”，却不肯说一个“求”字。
项冲不肯主动往前走，霍霄只好板起脸，用一种冷硬的语调说：“你过来。”
项冲躬身道：“小人遵命。”方才小步疾趋到霍霄面前不远处，脚下避过了霍霄的影子。
霍霄并未急着审问，长臂一伸，又捉住了项冲的手腕，将他手抬了起来，项冲的身子瑟缩了一下，像是月下风中摆动的芦苇，脆弱又坚韧。
霍霄自嘲一笑：“呵，我承认，我长得是没有你好看，但我自问也不算丑吧，在你看来，我是有多么凶神恶煞，好像要吃了你似的，你放心，我是爱吃荤沾腥，但不爱吃人，不会趁着夜黑风高把你宰了吃掉的。”手上用力一带，项冲一时不察，给霍霄拉进了几步，脚下正好踩在了霍霄的影子上，他看着自己脚下，新月眉微微聚拢，眼睛睁大了几分。
霍霄见项冲“要死了”一般的神情，以为是他踩着蛇了，顺着他的眼神往下看，只看见他们两个人的四只脚，他的脚尖正好对着项冲的脚尖，除此以外就是厚厚的落叶。
霍霄抬起头，纳闷地问道：“你看什么呢？见鬼了？”
项冲嗫嚅道：“回将军话，小人不慎踩到了将军的影子。”
霍霄先是微微一怔，这才想起来中州有一种玄妙无根的说法，说是影子里藏着人的魂魄。梁国皇帝迷信方术，对大国师何硕言听计从，何硕说皇帝的龙气藏于影中，不能为人所践踏，于是皇帝便下令任何宫监宫娥妃嫔大臣均不得踩踏他的影子，皇帝一贯宣扬自己继承先帝遗风，以仁孝治天下，并未说踩了他影子便要处死，只是要杖责二十，罚金一千钱。
这项禁令并不算太严苛，却匪夷所思，俗话说常在河边走，那儿能不湿鞋，人再小心翼翼，总也有个无心的时候，一日十二个时辰，除了皇帝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能让人放心了，日光月光灯光变化无常，皇帝自己也会动个不停，导致几乎每个时辰影子的方向都不同，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就一定不会踩到皇帝的影子。
一时之间，宫闱朝野人人提心吊胆，连被皇帝私下称为“阿公”的黄门令黄绰也轻易不敢再接近皇帝的身，深恐犯了忌讳，罚金事小，被杖责事大，折腾到最后，闹得最不舒服的还是皇帝自己，他不好朝令夕改，但再有人不慎犯了，他也“仁厚”地不予追究，大家心照不宣地便把这项禁令废弛了，法令虽废，影中藏魂的说法却流传开来，古典有云，“楚王好细腰，宫中皆饿死”，皇帝起了这个头，有不少爱摆谱儿的王孙贵胄达官巨宦纷纷效法，他们心头未必信这一套，却为了显示自己高人一等，对影子被踩这等无关痛痒之事较真起来，以为自己的影子也比黔首布衣金贵许多，不容奴仆下人踩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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