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绡柔滑如水，从项冲的左手滑落下去，左手给霍霄抓着，右手却攥紧了，紧紧抓着鲛绡。
霍霄指指自己的脑门，不客气地骂了句嘴：“这位兄弟，你脑子是有毛病吧？”
却如一颗小石子投入大海，半点儿波澜也没有。
项冲身份低微，早习惯了被上阳苑中的宫尉宦官呼来喝去，对霍霄的责骂并无什么回应，也并不知该如何回应，仍旧沉默相对。
霍霄登时又添了几分愠怒。他素来吃软不吃硬，又是飞扬好胜的性子，旁人若要以强势压他，他不仅不会退让，反会针锋相对，即便是梁国未来的皇后，他也敢于正面与之交锋。
但这项冲却叫他没了主张，他讥刺也好，示好也罢，都像是拳头打在棉絮上，再刚猛的力道也尽数泄光。
他和颜悦色，项冲却把头埋进草里，让他一张笑脸儿空对着篝火冷月；他欲宽厚大量，项冲却抢先一步，徒手从火中取出红绡，给他平白添了副刻薄待下的嘴脸；他破罐破摔出言讥讽，项冲又作出茫然可怜之状，仿佛他在无理取闹；他骂了一句，项冲又紧闭城门，高挂免战牌，让他一个人在城外拍门叫嚣。
霍霄委实不愿承认，自己是恼羞成怒了。
错错错，从头到尾仿佛都是他错，他像个被家里人惯坏了的豪强恶霸，骄恣妄为作践士卒，而项冲则是被他欺压的良家妇男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。
可谁说身份高的就一定会欺负身份低的？霍霄捉着项冲的手腕，周围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，眼神里都是惧怕，这惧怕看在霍霄眼中，却无疑是一种指责，霍霄百口莫辩，只得冷脸以对，腮帮子却鼓了起来，私心里除了愠怒，竟还有几分委屈。
他自小便被父亲教导，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间，应当顶天立地，绝不可仗着祖荫恃强凌弱，脾气烈归脾气烈，在寒川郡只好提起霍家二郎，谁不赞一句大好男儿？
霍霄几乎要怀疑，这是个圈套了。
他曾听韩钊说过，洛沧富庶之地不比雍凉民风淳朴，在皇都长平，有许多家无私产，游手好闲又好吃懒做的无业游民。这些游民寻不着生计，便经常三个一群，五个一伙地坐在通往东西九市的街道边上，挑拣着外地来的生面孔，唤做“狍子”，觅到机会，便冷不防从旁冲出，滚到“狍子”的车下马下，这时候车上马上的人自然是勒马的勒马，停车的停车，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，而那忽然冒出来的人则躺地不起，或是抱着脚，或是抱着手呜呼哀哉，扯住车主马主的腿，大喊着要么赔钱看伤，要么便去廷尉衙门继续掰扯，这时候又会聚上几个人来，佯装看热闹，实则是拦着车主马主，不让人走，那这便是所谓的“碰马”。
这些“碰马”之人自然是不敢招惹长平城的皇亲贵胄的，只专挑着外来的商贾宰，东西九市乃是长平城百货交易之所在，百货汇聚，商贾云集，连通九市的道路上车马络绎不绝，多的是外地来的客商，商人最怕的就是见官，却都不缺钱，一旦被缠住了，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思，只要对方要求的钱财数目不大，往往都会自认倒霉，掏钱了事，而车马毕竟不长眼，有时候不及停下，那些“碰马”的人中也不乏假戏成真，真给撞得断手断脚的，甚至给马蹄活活踩死的也有，出了人命，被缠上的“狍子”可有得受了。
霍霄实在郁闷极了，他如同遭遇了“碰马”，明明什么都没有做，项冲手上的伤却无疑要算在他的头上。早间他和敕勒公主打嘴仗大获全胜，公主必然对他怀恨在心，这个项冲，不会是敕勒公主买通来坑他的吧？好歹也是一国公主，何至于如此无聊？
正在穹庐中看书的公主，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，侍女银笙忙给公主披上一件雪白狐裘。
霍霄鹰目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，环顾周围站着的十几个马监，见这些马监年岁大都两鬓斑白，满脸皱纹，年轻的也至少三十好几了，而项冲只有十五六岁，根本未到随军出征的年纪，混在这群中中老年人构成的马监队里，简直像是老马群里混了一匹小马驹，实在有些太反常了，霍霄不由得疑心泛起，他们这支队伍执行的是绝密任务，参与的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，即便是马监，也要挑选经验丰富的，为何要挑选一个半大的孩子呢？
手仍不松，挑眉问项冲：“你方才说，你是上阳苑的？”
项冲闷声道：“回将军话，小人上阳苑马监项冲。”
他似乎能说长了的话，只有这一句自报家门，竟又重复了一遍。
霍霄实在听得烦了，心说这少年美则美矣，却像块木鱼疙瘩似的，不敲不出声，耐着性子又问：“你多大了？”
“回将军话……”项冲又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次繁冗的前缀，显得恭敬又慎重，如实地答道：“小人年方十六。”
霍霄又是一惊，立即抓到了蹊跷之处，他的手终于松开了项冲的手腕。
项冲立即往后退了一步，躲避瘟神似地躲避霍霄，左耳上的金环晃了晃，折射火焰光茫，欺霜赛雪的脸颊边金光闪闪，恍若星辰伴月，炫目而迷离，摄人心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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