也离氏公主的话像一枚钉子，又狠又准地钉住了要害。
霍霄怔然，连韩钊那张敦厚的方脸上亦上过一丝厉色。梁国自建国以来，已历一百三十六年，也离氏要嫁正是梁国的第七位皇帝，名元劭，字景荣，后世称为梁孝安帝。孝安帝二十三岁继位，性情恬淡冲和，崇尚无为而治，却沉迷佛事与方术，寻求虚无缥缈的登仙之路，宠幸方士与宦官，为了求仙，耗费熟十万金大造公观道场，引得朝野民间非议不断，更有名士公然写诗，讥讽他“不问苍生问长生”。
梁安帝痴迷求仙，不仅梁国人知道，竟然连也离氏这位远在瀚海的敕勒公主也知晓了。
然而知晓是一回事，当众议论，又是另一回事。
自古以来子不议父过，臣不彰君恶。霍家虽经营雍州四十年，三代都是封疆大吏，但到底还是梁国的臣子，臣下随意诽谤君上，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，即便是要评价功过是非，也要等皇帝身故之后，群臣为皇帝商定谥号之时，方可盖棺定论。
也离氏抛了一个难题给霍霄，他若沉默不答，就是默认了也离氏的话，是不敬皇帝，若反驳，则免不了要议论皇帝，那便更为不敬。
这位敕勒公主看似天真烂漫，实则是一朵带刺的玫瑰，鲜艳娇嫩的花瓣下，隐藏着尖锐的棘刺，出其不意便要扎人一下。
也离氏看着霍霄，后面好几双眼睛看着霍霄，霍霄则目不斜视，看着前方的道路，心想：“这敕勒人向来吃硬不吃软，一味地回避退让，只会令她步步紧逼，我应当趁此机会好好地反击她一次，以免她对我穷追猛打。”
得不到霍霄的回答，也离氏手中垂着璎珞的马鞭子晃了晃，果真如霍霄所料，她并不打算得饶人处且饶人，又笑呵呵地道：“你怎么不说话？是不敢回答我的问题么？我的先生曾经教过我一句中州的成语：讳疾忌医，你听过么？”
片刻之间，邓直已打马赶来，跟在也离氏马后，一时间这条狭窄林间小道变得有些拥挤，邓直胯下马首碰着也离氏坐骑的马尾，他在敕勒王廷时的嚣张气焰烟消云散，皮笑肉不笑地道：“公主，你也马上劳顿一日了，请回凤驾歇息。”
说着，看了霍霄一眼，发自真心地勾了勾唇角，私心里颇有几分幸灾乐祸之意，他和霍霄并无厉害干系，乐于作壁上观，甚至还在琢磨着，要不要把也离氏和霍霄的谈话上报天子，以显示自己作为天子耳目的尽职尽责。
也离氏理也不理邓直，策马往前几步，和邓直拉开距离，与霍霄齐头并进，似是不等到霍霄的明确回答不肯罢休了。
霍霄听到了邓直的声音，和身边的韩钊对视了一眼，韩钊是武将，不善言辞，只好冲着他摇了摇头，以眼神无声地劝导霍霄保持缄默，最好什么都不要说，邓直是皇帝亲信的人，他看见了什么，听见了什么，都会原原本本地上达天听，说多错多，不如不说。
但霍霄年轻气盛，并且生性好强，素来不喜被人压制，自幼也并未经受过顿挫，从敕勒王廷到这里，他心中早已憋了一团火，明明在敕勒王廷盛气凌人夸饰武功的是邓直，示刀示威都非他主动，而邓直惹出的麻烦，却要霍霄来承担后果。
霍霁之所以会让霍霄带逐鹿刀到敕勒，是为防敕勒王万一态度倨傲，扬刀立威，压住对方的气势，并非刻意折辱，若是敕勒王以礼相待，便无须亮刀，而邓直却好大喜功，一到敕勒，没说几句话，便迫不及待地把霍霄拎出来，当成了一件压人的工具，霍霄无法，只好陪着邓直炫耀先人的功绩，当时邓直得意忘形，必然没有想到，这敕勒公主竟然如此难缠。
霍霄不打算再憋着了，他转过脸，直视也离氏咄咄逼人的目光，拱手道：“公主恕罪，末将心中有些肺腑之言不吐不快，方才您说我们梁国的皇帝，此言谬矣，据末将所知，敕勒风俗，女子出嫁，与中州女子一般，也是要冠夫姓的，我们的圣上将成为您的夫君，梁国不仅是我们的梁国，也将是您的梁国了，梁国的将士们心里都认为，他们护送的是梁国未来的皇后，公主，留恋故土是人之常情，但望您言辞之间多加斟酌，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。”
他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，但字字句句同样打在要害，梁国皇帝纵非圣明君主，但他将成为也离氏的丈夫，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霍霄没有正面回答也离氏暗藏陷阱的问题，而是委婉地提点也离氏注意自己身份的转变，这一招在兵法上叫避实就虚，釜底抽薪。
想到自小所学的兵法还没来得及用在行军打仗保家卫国上，却先用在和女人斗嘴上，霍霄自嘲地笑了笑，笑容中透出几分玩世不恭来。
也离氏脸上明媚的笑容被寒流冲走，手上缰绳勒紧了几分，白玉般的手背上青紫色的经脉微微凸起，显是气得不轻。
韩钊望向霍霄目光由担忧化为了激赏，甚至有为霍霄叫一声“好”的冲动，连邓直的神色也玩味起来，转了转手上青翠欲滴的翡翠指环，浑浊的眼珠子在敕勒公主和霍家二郎身上打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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