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轮到我送饭,他没有问什么。
1959年9月19日
我给他送饭,他什么都没说。
1959年9月25日
送饭时他什么都没说。
1959年9月30日
勒夫说他终于同意忏悔了。我真讨厌勒夫得意洋洋的样子。
1959年10月1日
他转出了二级牢房,可是我已经认不出他了。他灿烂的金发和如夏日天空一样的蓝眼睛都不见了,瘦得像个骷髅,头发干枯,眼睛发灰。
……
字迹在这里晕成了一团,模糊不清。林衍停止翻译,轻声说:“他哭了。”
穆康深深吸了口气:“啊。”
林衍看着日记本:“继续?”
穆康默然望着窗外的雪:“嗯。”
1959年10月2日
他的忏悔大会安排在明天早上,很多人都会来。
我不知道他是谁,但他或许在外面很出名。
1959年10月3日
今天的忏悔大会是个灾难!勒夫生气的样子真让人永生难忘!
上帝啊,请原谅我之前的自以为是。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光,明明比夏日的天空更美!
他真是个天才!我要把他最后的话写下来!
那些做着我曾经做过的事的人,永远都不会改变
即使他妄图改变,也起不了任何作用!
即使我所谓的“悔改”仍在散发恶臭地煽动情绪,不,
所有可能的忏悔都无法让这张口无遮拦的嘴闭上
因此,现在看起来可怜巴巴的我,灵魂里毫无值得怜悯之处!
快来打倒我的卑贱吧!噢,让这条寄生虫有一些用处:
这个卑鄙的家伙,会给所有人上一堂有启发性、有威慑力的课!
1959年10月4日
他被关进了二级牢房,再一次。我早该想到的,他根本不可能认罪!该死!他永远不会认罪!
1959年10月8日
他们要用水刑了,我他妈从没见过这玩意儿被用在人身上过!我必须要为他做点什么,我必须告诉他。
1959年10月9日
我找到机会和希维尔换班了,明天给他送饭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。
1959年10月10日
我在门外站了很久,他应该看到了,可他没有和我说话,我也没有说。
该死。我为什么没有说话?为什么??
1959年10月12日
他被送进了水刑牢房。仁慈的上帝啊,如果你能听到我的忏悔,我后悔了,悔不当初,可我进不了他的牢房,我见不到他!求求你帮帮我!求求你帮帮我!
1959年10月14日
我见不到他!
1959年10月15日
我去找了勒夫,他说他也不知道,犯人一旦被转入水刑牢房,就不由我们负责了。
上帝啊,我该怎么办?
1959年10月16日
我见不到他!
1959年10月17日
我见不到他!!
1959年10月18日
他被转出来了!感谢上帝!
我已经和同事换好班了,明天无论如何,就算是清洗我也要和他说话。
1959年10月19月
送饭的时候他主动和我说话了,听他的声音,精神应该还不错。他又有了一首新诗,叫做“秋即将凋零”,写得美极了。他隔着门念给我听,请求我记下来。
柔软地
雪吞尽了花园
铁锈覆盖光秃树干
还有风
轻易收割了庄稼
和灌木丛上的麻雀
秋即将凋零
很快
冬将绽放
一个接一个地
它告诉每一方寸
天地便归于平静
除了我们
是的,除了我们
我被他的诗打动了,忘记了要和他说话。没关系,我可以好好想想下次送饭的时候和他说什么。我有很多话想说,一定要劝动他。我可以告诉他,我能帮他做出优秀的刑期记录,再给他很好的评语,这样他很快就能自由了。没错,我到时候就这么对他说:你只要出去,就能看到秋的结尾,和即将落下的雪。
这是迄今为止最长的一段文字,笔记连贯,字里行间跳跃着书写者的迫切与激动。林衍念完这篇写于1959年10月19日的日记的最后一个字,双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。
穆康的视线从窗外的雪上移开,伸手把日记从林衍手中拿走了。
林衍低着头说:“让我念完。”
穆康哑声说:“够了。”
林衍:“没多少了。”
穆康:“The Autumn has Its Autumn,你刚刚读的。”
林衍:“……嗯。”
穆康沉声道:“看着我,林衍。”
林衍慢慢抬起头,眼眶微红,同穆康哀伤对视。
穆康一字一句地对林衍说:“他快死了。”
林衍安静地说:“是。”
穆康把日记放回去,盖上盒盖,看着林衍的眼睛:“不用念了。”
林衍固执地重新拿起日记:“有始有终,让我把它念完。”
故事的残酷结局就在紧接的下一页,出乎意料、理所当然。
1959年10月20日
他死了。一个人孤独地死在了牢房里。
1959年10月22日
是我害死了他。
这一页只有短短几行字,下一次记录出现在后一页。时间在林衍手中怆然飞逝,再见时,已走过了整个春夏秋冬。
1960年10月20日
他去世一年了。
1961年10月20日
他去世两年了。
1962年10月20日
第三年。
1963年10月20日
第四年。
……
1989年10月20日
他去世的第三十年,那堵墙塌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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