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天黄昏,他捞完河砂回来,到码头边洗手洗脚。正好这时,大香也在河边洗衣裳。晓雷心里不好受,嘴巴就懒得开口,只顾低头洗手洗脚,把河水弄得哗啦哗啦响。
大香是个心胸宽广的女子。生活的担子这么沉,她总是不愁不急。这时候,她一边洗着衣服,一边轻轻地唱着歌子。唱的是电影《上甘岭》里的插曲。她的嗓子很甜润、优美。如果年轻的时候进到哪个文艺团体里,她准是一个很好的歌唱演员。
一条大河波浪宽
风吹稻花香两岸
我家就在岸上住
听惯了艄公的号子
看惯了船上的白帆
…………
这甜美、优扬的歌声,象河水一样淌到了洗脚人的心里。顿时,他心头的烦闷好象被洗去了不少。他伸直身子,呆呆地站着,细心地听着。渐渐,这歌声在他的耳边消失了,在他的心里落下去了。直到这时,他才起身,准备离去。
“晓雷。”
突然,后面有人喊他。
不用回头看,他知道,是大香。
他站住了。没有做声地站住了。
“和你讲句话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,要想得开一些。自己要晓得保重自己的身体,几间房子没收了,这算什么?解放的时候,你们家那么多的财产,不都交出去了?留得青山在,不怕冒柴烧。只要身体好,钱是赚得到的,退了的财,还会来的。”
他没有回话,对方也没有说话了。这个暮色笼罩的码头上,一时静无声息。
河水,在静静地流着,偶尔发出一点细小的响声,很快又消失了。码头上又沉默了。
站立了一阵,他又抬起腿来,准备开步走了。
“心里有事,不要这样憋着。这样,会把身子憋坏的。晚上,去走走人家,去谈谈天,去打打讲,去听听白话,好把心里的烦恼忘掉。要不,把憋在心里的话,去找找和自己合得来的人讲讲,把心头的闷气吐出来。你看我,当初还要怎么晴天霹雳!?还要怎么遭大难!?我要是象你现时这样,早完了,早不在这个世上了。”
这些话,也象她刚才的歌声一样,暖和和地流进了他的心里。他从心里感激她,感激这位昔日的同学,今日的满娘。
她也把衣服洗完了,起身从码头边走上来。走到他身边的时候,轻轻地丢下这样一句话:
“要不,到我家来坐坐,和我讲讲?”
他去了,她轻声细语地开导他,他自己竟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;他又去了,她劝他把憋在心里的闷气儿,向她吐吐,他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;他再次地去了,她和他谈古道今,谈娘家听到的新闻,说儿时经历过的趣事,讲书上看来的故事。她说得那样风趣,说得那样诙谐幽默。边说自己还边笑,有时连眼泪都笑出来。她想用这样的方式,来驱散他心头的闷气为他解愁。果然,他笑了,他轻松了,他开始忘却心头的烦恼了。
他,是一个深沉的人。她一次两次地开导他,要他讲讲自己的苦闷,他一直没有开口,把自己的痛苦,深深地埋在心里。深沉的人,也许感情更诚挚,更纯朴,从而显得更深沉。这间破旧的房子,这个同学兼满娘的女人,对他产生了一种温暖感,一种吸引力。母亲的温暖,父亲的温暖,只有在儿时才显得贵重,才显得离不了。孩子大了,父亲和母亲,好象离得遥远了。他要追求使自己贴得更近的温暖了。
他,似乎在这幢房子里,在这个子自己来说关系复杂的女人身上,找到了这种温暖,找到了这种体贴。
自己家里的那幢房子,使他感到更闷了,闷得透不过气来。妹妹大了,弟弟也大了,他们有他们的事,他们有他们想去的地方,他们找他们想找的人去了。年迈的父母,在家里。但是,父母对长大了的孩子,失去吸引力了,失去温暖感了。
他常往这里走动。他觉得,自己的脚一迈进这间房子里,心房就暖,身子就热,就产生出一种长途跋涉后到达宿营地的感觉,产生出一种外出多年后回到家里的感觉。
他坐在她对面,多是她讲,他听。她肚子里的话哪里那么多,天底下的事情她哪里晓得那么多。有时,她正在忙什么事,或往炉火上的大铁锅里倒剁碎的猪草,给猪煮食,或蹲在脚盆边,替孩子们洗衣服。她手在动,脚在动,嘴巴也在动。
有时候,一个晚上,他坐在那里,一句话也没有说,然而,他觉得心里踏实;有时候,一个晚上,她的话讲个没完没了,然而,他不觉得她啰嗦,感到听起来是那样的顺耳,那样的舒服。当他走出这间房子,离开她的身边,满满的心胸,顿时变得空落落的,好象遍地成熟的庄稼突然间全被人偷偷地割走了,变成了一片荒芜的、空旷的土地;又好象猛地失掉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,心里油然生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和慌乱……
这种满足和慌乱,在他的心里去了又来,来了又去。不觉间,好几个年头过去了。那几年,外面的世界里,吵翻了天,那样的“史无前例”,那样的“最最最”。开初,他们也紧张了一些日子。渐渐地,他们避开这些浪头,躲在这间小屋子,编织着他们的梦。这小屋子里的世界,倒也平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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